女性公众号就要为所有女性辩护?

很明显不是。不谈什么初心,为所有女性辩护这事儿,既做不到,也没有必要。

比如,“我敢”公众号坚决反对荡妇羞辱很多次,我们讨厌女性互相“扯头花”鉴别小三,但让我们为女性做小三辩护真的办不到。性自由什么的,爱怎么样怎么样,人说到底是对自己负责。但是作为一个女性公众号,我们不想打着女女互助的旗号,堂而皇之地说些不负责任、“开明自由”的话。通过当小三来瓦解父权制是自欺欺人的,但是伤害在婚姻中的女性的感情是真的,解放自己的性自由也不是可以用来随意伤害其他人际关系与其他女性的万能借口。

此外,我们曾经反复强调家暴的受害者多是女性。因此,在女性说出自己受到的伤害而没有相应的反向证据时,我们是没有理由去质疑她的。但是在听到一个女性说出“你(一个男人)敢告诉别人你是家暴受害者吗?”的录音后,还要我们义无反顾支持这个女性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利用自己女性身份,来博取其他女性的同情,甚至绑架女性支持者,无疑都是对真正家暴受害者的嘲讽,也会让善良的人心寒。

強尼戴普和其前妻安柏赫德互控家暴
(图片来源:https://consequence.net/)

比如,网飞新剧《创造安娜》讲述一个女性伪造自己的身世,以社交名媛的身份骗取钱财的故事,让很多人觉得很新奇。另一个常常被同时提起的例子是伊丽莎白·霍尔姆斯,她是血液检测技术初创公司Theranos的创始人和CEO。因为涉嫌欺诈,这个估值45亿美元的公司直接归零。这些都是真人真事。从一个所谓女权视角,大家能想到其实男骗子更多,而且更容易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因此我不会对女性骗子有超多其他骗子的额外苛责。

但是在性别之外,我的其他职业身份、经历、社会责任让我对霍尔姆斯没有任何同情。作为一个科技工作者,在接下来这10年内,我觉得让医学检测领域的投资者望而却步是很可惜的。作为一个尊重科研的人,她的行为浪费了很多科学家的才能,毁掉了他们的热情和学术信仰。这些都可以让我对霍尔姆斯极其厌恶。我也不需要其他人和我想的一样。对于一件事儿,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是很正常的。事实上,我们写的文章,有些能让读者得到共鸣,有些不能,我们都欣然接受。我们只要尽量真诚地表达,即使只是偶尔能被喜欢,收获共鸣,也会感到十分欣喜。

霍尔姆斯曾登上《财富》杂志封面

其实,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任何群体里都有不行的人。女性这个群里有,打着女权这个旗号的人也有。身份标签既不是为他们个人开脱的理由,也不是质疑整个群体的证据。我们的时间与能力有限,因此这个公众号没法做到面面俱到,也不会费尽心思强行将所有热点新闻都往女性议题上靠,更不会给自己加一些用来标榜美德的“女权任务”。

我曾经看到过有女权主义者在《大西洋月刊》上表达过对Metoo运动中“Believe all women”(相信所有女性)之类的口号的无奈和批评。她讲的道理也同样很简单,因为这些口号根本无法被体面地辩护。很明显,我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在所有的情况下,在所有的事件中,践行“相信所有女性”的信条。然而这些口号却能让一些人觉得Metoo就是无脑站队、反智、猎巫,因此心生厌恶。这对一项提升女性权益的运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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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我敢”被连环夺命般地追问为什么不替跨女发声。我看了几张后台的截图,发现有人说我们这些作者太low,连transfeminism都不愿意去了解一下;又或者太土了,没文化没眼界,不懂这些欧美的政治正确。我想,我们也写过很多反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文章,在一个理想社会中,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其(生理、社会)性别所规训。在这个性别二元化的社会,性少数人群面临很多非性少数人群不需要担心的困苦,我们也由衷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生而为人的尊重。

遗憾的是,我们不生活在一个理想的社会中,大部分人的思维模式、认知框架就是基于男女的;甚至可以说,性别的含义在一定程度上就来自于大众的区别认知。要真诚地聊跨性别议题,就需要去面对很多普通人友善的困惑, 而不是反复强调“顺性别直女无法反思自己特权”,把自己的价值观意识形态化,然后用各种主义、理论妄图占据话语权和道德高地。我们很遗憾地发现,对一些人来说,靠一些冷僻时髦的理论主张获取优越感,远比扩大同盟、争取在实际上改善少数群体的待遇要来得重要。然而在越缩越小的圈子里找优越感是徒劳的,甚至是可笑的。事实上,没有人喜欢生活在罪恶感里,靠播散罪恶感来推进主张不仅低效而且危险。大部分人那么努力,就是为了活着,如果条件允许,那就争取有尊严地活着。让人有罪恶感的东西是感染不了很多人的,如果可以,也往往有精神PUA的嫌疑。如果这点都意识不到,那确实该想想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是不是自己的特权太多了?

说到普通人关于跨性别者的困惑,比如聊跨性别运动员到底公不公平这事儿,我关注过激素治疗到底对人的肌肉结构有多大影响(青春期是个分水岭),我也会去思考竞技运动是不是本身就是很拼天赋的一件事儿?一个多多少少拼天赋的比赛,从一开始有没有绝对的公平?仅仅大概弄清这一件事就需要从生理机制到商业体育的诸多知识,甚至对于“公平”含义的不同哲学思考。这绝不是靠一句口号、一套教条、一个主义就可以轻易得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结论的事情。总之,只有当我们愿意真诚地谈论生理性别、心理性别、社会性别的区别的时候,当我们愿意接受一个性别议题有各种其他维度的时候,我们才能找到沟通的起点。

但是,我知道作为一个顺性别直女,聊这些问题很危险,随时要做好被更“包容”的女权cancel的准备。我不太愿意详细展开写我对于跨性别议题的思考。比如我觉得,有男性生殖器的跨女进女澡堂不方便这个事儿,很可能是一个伪命题,我从跨女朋友那里听到的主要诉求也不在于此【这里只要你杠,你就是对的】。将这个议题与“提高大众对跨性别者包容”的目标强行绑定,对跨性别者来说无疑很不公平。

但是在这个时代,只要提到“生理性别为女的女性可能会感到不舒服”,就会被标榜自己才是最“进步的女权”的人贴上厌女或者反跨的标签。这是很疯狂的。我觉得顺性别女性的感受被忽略是不合理的,怎么合理面对这些问题才是讨论的关键。为什么要像红卫兵一般地给人定思想罪?“你不能感到不舒服。“ “你这么想你就是道德败坏。” 令人更加嘘唏的是,这些思想罪仅限于女权团体内部互相扣帽子。

比如TERF(排斥跨性別的激进女权主义者)这个词的发明以及极端人士对其眼中的TERF的死亡威胁,本质上是一些自称“女权”的人专门去攻击另外一些“女权”。排斥跨性別的激进女权主义者?只有愿意为女性群体服务的人才会忌惮被贴上这个标签吧?也只有这些人可能会被TERF标签伤害到。这种只会矛头对内,划分你我阵营的游戏,大概是真正厌女的人喜闻乐见的。我们一个连“女权任务”都不愿意接、写文章只为自己表达的公众号,为什么要淌这趟浑水?【但丁在这里加一句:但只要钱打够,可以立刻提供定制服务。】

哈利波特作者JK罗琳因其言论被认为对跨性别不友好收到各种死亡威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些女权发展到了要审查、批判普通女性的感受的时代。难道“平权“到了今天,真的要被解读为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平等”了么?难道一些人的感受就天然比另一些人的感受更值得尊重吗?同为父权社会中的被压迫者,为什么非要比谁更惨一些?说到底,性别认同只是身份建构的一个维度,依照一些热衷于cancel别人的“更包容”的女权的逻辑,将顺-跨性别者与压迫-被压迫者划等号的做法难道不是在愚昧而冷血地无视穷人、病人、残障人士、少数族裔、低学历群体、欠发达地区人口受到的压迫么?然而真的有人可以做到在每一项主张、每一句言论中都为所有维度中的所有的人发声么?

最后我想对一些盯着这个平台总留不友善评论的跨女说,既然认同自己的女性身份,明明知道这个公众号是在试图提供一个给女性发声的平台,为什么要如此苛责其他女性、搞道德绑架呢?你们为什么不去碰瓷其他体量更大、更男权的声音呢?

图片来源:nytimes.com

写作是给读者看的,我们不可避免需要面对反对意见。但是女性公众号的创作似乎被赋予更多的责任、期待,也被更多地审视、质疑。某些议题,不写,要被颐指气使、阴阳怪气;写,首先批判你不配,再对你进行道德审判。男性质疑你不理性,女性质疑你不够女权,性少数质疑你不够包容。以后可能要被质疑既保守、又激进。这个公众号因为当时关注徐州事件,也曾被禁言过两周,文章被删也时有发生。我们自以为还是有点思辨能力、有点风骨的公众号。我们当然也有妥协,但是绝不无脑宣传一些假大空的口号,更不学那些道德绑架的糟粕。请问,能放过我们吗?让我们在各种红线中,相对自由地、大声地表达吗?